明成化、弘治年间,随着经济复苏并走上繁荣发展快车道,苏州出现了一个被后世学界称为“狂士”的群体,除“流量明星”唐伯虎、祝枝山之外,还有杨循吉、桑悦、张灵等“联合主演”。
《明史》将这群人的传略附在同时代“吴门四才子”之一徐祯卿传下,还议论说,吴中祝枝山之流,以放诞不羁被世人指目,文才轻艳,却颇受追捧,以至于江湖附会传说越传越奇,“往往出名教外”。唐、祝故事说得太多,今单挑名士桑悦讲一讲。
【资料图】
桑悦家乡沙溪的庵桥 陶开俭钢笔写生
自比孟子放大言
桑悦(1447—1503),字民怿,号思玄,常熟沙溪人(今属太仓)。《明史》说他“尤怪妄”,这词比“任诞”还要严重,已经不可理喻了。但又说“亦以才名吴中”,一分为二,颇显正史叙事的气度。成化元年(1465),十九岁的桑悦中举人。
太仓王世贞和常熟钱谦益似乎都将桑思玄认作老乡,记述远比正史精彩。《艺苑卮言》《列朝诗集小传》的出版时间皆在《明史》之前,《明史》大体就是他们叙事的简约版。
桑悦家境贫寒,却是个读书种子。读过的书,“辄焚弃之”,还放言:“都已经在我肚子里啦!”他“名垂青史”的事件是,将古人排了个座次,大言:自己和孟子有得一比。从屈原、司马迁而下就没什么可关注的人了。至于韩愈,“此小儿号嗄”。有人问思玄,看看今日士林文坛怎么样。他回答:“看来看去没什么人,普天之下也只有桑悦我了,其次祝枝山,罗玘排第三。”
罗玘,字景鸣,南城人(今属江西抚州)。成化二十二年(1486)乡试举人第一,俗称“解元”。第二年即成化二十三年(1487)中进士。官至南京吏部右侍郎。能被桑悦排在第三,肯定有独门功夫。《明史》说罗玘“文益奇,厚自负”,一生致力推广古文,每次文章写好,“或据高树,或闭坐一室,瞑目隐度,形容灰槁。”后世评价罗玘对继承韩柳古文一脉有较大贡献。
却说桑悦还是诸生的时候,有一天谒见部里派来的监司。既然是拜见,诸生便没有资格投刺,差不多像现在递名片。桑悦不仅投了,还写上“江南才子”的头衔。《明史》用“大骇”这样强烈的词来描述监司的表情。一问才知,这人叫桑悦,素来如此。便有意试一试。监司请桑悦校书,事先却故意落下一些字句。桑悦校到不通的地方,就要来笔墨,把缺失的地方都补上,这让监司大为折服。据《艺苑卮言》记述,监司还与桑悦成了朋友。
后来,朝廷调桑悦去广西柳州任通判,大体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副职。他嫌路途遥远,又是想象中的荒落之地,不想去,但嘴巴又放大言,说是柳宗元那小子,霸占这个州名已经很久了,我桑悦要是去了,就得“掩夺其上,不安耳”,改叫桑州多不好意思啊。不过,据《〔康熙〕重修常熟县志》载,桑悦还是去赴任的。柳州这个地方,当时汉彝杂居,“(桑悦)待以诚信,人皆归心”。干了一年多,因父亲去世丁忧归乡,从此告别宦途。
有人重才有人恶
这么一个“视周围无出其右”的主,碰到尊重人才的还能宽容,碰到满嘴名教的不打入冷宫才怪呐。譬如桑悦举人会试时的一段大戏,多种史料笔记皆有记载。
《明史》记得最简约,说是“答策语不雅驯,被斥。三试得副榜”。所谓举人“副榜”或称“乙榜”要解释几句。它不是通常熟悉的乡试副榜,就是举人没考上授予“鼓励奖”,如名士冒辟疆、侯方域。而是举人会试,虽已没资格聆听皇帝的廷试了,但保留继续考进士的资格,也可以直接授低级官职。结果,桑悦连考三次还是没中进士。桑悦到底“不雅驯”在哪里呢?
综合王世贞、钱谦益以及明人阎秀卿《吴郡二科志》、清人朱彝尊《静志居诗话》等记述,事情大体是这样的:
第一次,桑悦的策论中有“胸中有长剑,一日几回磨”的句子,调子过于高昂,被吴汝贤检讨扔了。吴希贤,字汝贤,福建莆田人,天顺八年(1464)进士,授翰林院检讨。
礼部“奇其文”,再试,读《道统论》,放言“这是孔夫子传给我的”。考试官惊得缩了舌头说:“除了江南桑生,没人这么狂。”考卷又被扔了。
但时任礼部尚书丘濬(字仲深)知道桑悦的才华,决定再给一次机会。他曾让桑悦看过自己的文章,谎称“文章出自某先辈之手”。但被桑悦一眼看穿,说:“丘公您说桑悦像是个捧臭脚的人吗?奈何拿这样的文章叫我来读。”丘濬只好说:“那就请桑生改改。”文章改完呈上来,丘濬大加赞赏。而这一次,丘濬大跌眼镜,这么严肃的程序考试,桑悦写了篇《学以至圣人之道论》,放言更大:“我去而夫子来!”没奈何,只能留在乙榜了。
心高气傲的桑悦“请谢不为官”,二十几岁的人,不知是故意还是气昏了,竟将“二”写成了“六”,朝廷当然就找了个适合老年人的职位给他,《明史》说,桑悦被任命为泰和(今属江西吉安)县学训导,俗称邑学博士。
丘濬没有忘记这位狂生。过了一年,朝廷派员视学。临行前,丘濬特地关照学使要善待思玄:“我的老朋友桑悦,请不要把他当一般属吏看待哦。”中央视学组抵达当地,欢迎队伍中并没有桑悦的影子。学使问:“桑悦在哪里,生病了吗?”地方官员素来讨厌思玄,回答:“没什么病,是自负不肯来迎接。”学使就派下属去请。久等不见来人,又派两位下属去催,这下触怒了思玄,大叫:“天下还真有没耳朵的人。按学使的权力可以让读书人屈服,但怎么可能让桑先生屈服!等三天我再去,三天等不及就不来了。”学使记着丘尚书的叮嘱,只能耐着性子等了三天。桑悦来了,长揖不跪。学使厉声呵斥:“以你的身份难道不应该下跪吗?”思玄走上前去,用当年汲长孺不跪卫青的典故辩驳说:“阁下贵过大将军了吗?长孺是否比桑悦更有才华且不论,怎么能为了面子威吓清高的天下士啊!我今日离去,天下就会觉得阁下容不得桑悦,您怎么说得清楚?”说完,自顾脱帽走了,学使赶紧下台阶打招呼,这事才算平息。
过了几天,学使要选两位博士随行,桑悦被选上了。按规矩,博士需要整日站在学使身边。才二十几岁的人真把自己当六十几了,思玄请示说:“我年纪大了,没精力守这礼数,一直站着也站不动了。您得给个座。”也不管同不同意,一到下一个点,自顾坐下了。可以想象,桑思玄留给中央视学组是什么印象。
《思玄集》书影,明万历二年(1574)木活字印本。
肚里确有真才华
桑思玄为后世留下一部《思玄集》,明万历二年(1574)由沙溪桑氏后人桑大协木活字刊印,今藏国家图书馆。其中卷二《庸言》是桑悦在长沙任职时所作,1939年商务印书馆曾以《思玄庸言》排印出版。弘治年间,桑悦还为家乡修纂《太仓州志》并作序。
其实,自朱元璋规定以四书五经作为科举考试教材起,“皓首穷经”成为读书人的终生追求。要不懂这个“学问”,怎么能称儒生。翻检《思玄集》,不过浩浩文献沧海之一粟耳。但《列朝诗集小传》记道:“(桑悦)自以为穷究天人之际,非儒者所知也。”《明史》则记:“所著书,颇行于世。”还很有市场。《静志居诗话》逐一点评了思玄的学问,如说《易》“万物莫逃乎数”;说《诗》“删后无诗”;关于律吕,亦不过前人之陈言。朱彝尊下结论说:“才识平平尔,乃敢大言。”关于诗赋,桑悦对自己的评价简直气势磅礴,云:“吾诗根于太极,天以高之,地以下之,山以峻之,水以流之,庶物以飞潜动植之……”如果思玄知道天外还有外星宇宙,肯定也要用上了。
《明诗综》收录桑悦诗七首,有兴趣的可以去翻书。王世贞评价说,桑民怿的诗如洛阳赌徒,“家无担石,一掷百万”,很符合大言性情。不过,读思玄的小诗,还真有点后来“性灵派”的感觉,如《题画》:“浮云出没吞遥岑,小亭日日巢秋阴。美人如玉不可见,松子自落空山深。”
《明史》中还记了一件事情。当年思玄在京师的时候,见高丽使者到书肆里寻觅明朝两都赋而不得,深以为耻,便自己作《南都赋》《北都赋》。《思玄集》卷九收录了这两都赋。因原文献尤其《南都赋》残页漫漶,今世已无法读全了。《四库全书提要》点评说“所作两都赋有名于时”,虽比不上班固《西都赋》《东都赋》、张衡《二京赋》,但桑悦是确有真才华的。
“怪妄”背后有心塞
桑思玄生活的年代,江南商品经济已经很活跃,各地的商人集团纷纷到苏州发展。尤其徽商,不仅淘金,还淘文化艺术。如王世贞在《觚不觚集》中言:“大抵吴人滥觞,而徽人导之。”吴门画派代表人物沈周、祝枝山都应邀游徽州,留下大量书画作品。桑悦的文章“颇行于世”,他的书法作品也有市场,尤其是草书,与张弼齐名。
张弼,字汝弼,自号东海,松江人,成化二年(1466)进士。史称他的草书“怪伟跌宕,震撼一世”。
大约是从小家里穷,“怪妄”的桑悦对银子一点也不见怪,反倒明码标价,按现在的说法很有市场经济头脑。明人李诩《戒庵老人漫笔》卷一记了件趣事:有人求觅桑思玄的文章,托了好多关系,终于找到思玄一位密友,原文用的是“亲昵”这个词(密级够高的)。说好不给钱,思玄万般无奈,抹不开面子,对来人说了一段金句:“我平生从来没有白写过文章,最败兴。这样吧,你先去弄个四五两一锭的银元宝放在我面前,等我发兴有了文思后把文章写完,然后再把银子还给你。”
有一位御史慕桑悦名,数次请思玄谈学问。用匡鼎解颐的典故给桑悦点题说《诗》。桑思玄回答:“我桑悦的观点更为玄妙,非匡鼎能比。即使匡鼎在,照样豁然开朗。如果阁下请我吃一桌,立马见分晓。”御史照办,请桑悦坐讲。岂料中场休息的时候,思玄脱了袜子,光着脚搓起了脚垢。御史忍无可忍,只能送客。
桑悦归田后,愈加狂诞,不修边幅,粗衣短衫,往来乡间。《明史》说:“乡人莫不重其文,而骇其行。”
其实,思玄欢乐人生的背后充满无奈与心塞,写于早年的五言古体《会试感怀》,全诗共四十八句,将思玄困惑的内心独白一览无余。如开首六句道出考功名的艰辛:“骨肉乐完聚,贫贱生别离。连年远行役,心死精力疲。世途所复历,半篇北征诗。”在叙述完一家人为他而遭受饥饿与思念的痛苦之后,思玄慨叹:“寻求斗升禄,活此老少饥。苦无辟谷术,可免尘网羁。”最后又无奈叹息:“古来豪杰士,所困惟蒸炊。”
《吴郡二科志》有一段对桑悦的评论,说以民怿的才华,只要有规矩加持,便“上可以休赞龙章,下可以美垂兔迹”。可是如果这样,世上就没有真实的桑思玄了。
(简雄)
来源:姑苏晚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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